父亲今年七十七岁,脊背早被陇山的风揉得有些弯,可只要说起当年养过的路,浑浊的眼睛里总会亮起光。那光里,有他十八岁从部队复员时的模样,也有两代人留在公路上的岁月痕迹。
1968年的冬天,父亲退伍裹着褪色的军大衣,在陇县养路段当了一名养路工。在此之前,他是守卫边疆的士兵;在此之后,他成了一粒守护公路的“铺路石”。那时的宝平路(宝鸡-平凉),带有抗战旧痕,路基是黄土夯的,路面是碎石铺的,下雨时泥浆能没过胶鞋,车辆陷进去得靠养路工用铁锨挖,人力推。父亲说,抗战时这条路是“生命线”,运输武器弹药、机械装备、纺织品到平凉再调配,也运输平凉等地的粮食、牲畜到宝鸡保障生产生活;现在这条路是“民生线”,山里人的粮食、城里来的百货,都得靠它流通。
我记事时,总在清晨的薄雾里看见父亲的身影。为了车辆能安全通行,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养路服,手里的洋镐一下下砸在结冰的路面上,声音在山谷里传得很远。父亲说,有次下暴雨,雨跟盆泼似的,铜钱大的雨砸在地上,溅起半人高的水花,雨水裹挟着泥沙冲垮路基,路面转眼塌出半人深的坑洼,泥浆混着碎石在积水中翻涌,车辆被困,车灯喇叭声乱成一片,父亲和工友们来不及披件雨衣,抄起铁锹、扁担火速奔赴现场,用箩筐一筐一筐往坑里挑砂石,扁担磨得肩膀红肿也不停歇。那时没有机械助力,全靠十几双胳膊抡着夯石砸实路基,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,模糊了视线就抹把脸继续干,经过三天三夜的奋战,路终于打通了。回家时,父亲的裤腿沾满泥浆,指甲缝里全是碎泥沙,却笑着从口袋里摸出颗糖,说这是路过司机给的,“人家说路通了,能按时送货,全靠你们养路工”。
后来,两个弟弟长大了,没和家里商量就报名参了军。复员后,两个弟弟也子承父业当了一名养路工。母亲得知时,没骂他们“傻”,反倒红着眼眶笑说:“路总要有人养,你爸守了一辈子,你们接上,咱这‘根’就断不了!”
弟弟休假回家,茶余饭后,总爱和父亲唠他们养路的日常。“爸,现在养路早不是您当年‘铁锨洋镐’的老法子啦。” 说着,弟弟打开手机里存的视频,屏幕上,宝鸡最美公路全景呈现,“您看,现在巡检仪一测,哪里有坑洼、哪里存积水,立马就显示出来。还有无人机巡查,从天上往下看,路面上丁点小毛病都藏不住。压路机、摊铺机这些大家伙一上,路修得又快又平。”
父亲戴着老花镜,凑过去仔细瞧,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屏幕上滚动的视频,不时点点头。末了,弟弟又认真说:“但您传下的规矩,我们没忘!路要养得平,心要放得正,啥时候都不能让路断了,这道理,咱一代代公路人接着守!” 父亲听着,嘴角扬起笑,皱纹里都藏着欣慰,那是老养路工对新一辈传承的认可,也是两代养路情在岁月里的无声流淌。
去年夏天,父亲执意要去看看新修的宝鸡快速干道。坐在车里,看着公路上涌动的车流,父亲突然红了眼眶,他说,抗战时,他听老辈人讲,修公路的民工们用手刨土、用肩扛石,硬是在悬崖上凿出了路;现在,咱们宝鸡的路能跑这么快的车,能通这么多的桥,是多少人一代代干出来的啊。
风从陇山吹来,带着槐花的清香。我忽然明白,父亲和弟弟们养的不只是路,更是一段记忆——从抗战烽火里的“生命线”,到改革开放后的“致富路”,再到如今的“幸福路”,宝鸡的公路在变,可藏在公路人心里的精神没变。那是军人的坚守,是养路工的执着,是三秦人骨子里的韧劲!
今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,父亲常坐在电视机前看抗战纪录片。每当看到镜头里的运输车队驶过泥泞的公路,他就会指着屏幕对孙辈说:“你看,当年的路就是这样,现在咱们的路好了,可不能忘了当年的苦,更不能丢了守护路的心。”
夕阳下,父亲的身影和远处的公路叠在一起,像一座沉默的路标。两代人的脚印留在三秦大地上,踩出了一条从烽火岁月通向美好未来的路,这条路,还会有人继续走下去,带着记忆,向着远方。(康周利)